来源:澎湃新闻
有个医学术语叫“脂肪栓塞”,大概意思是指脂肪误入血管,导致血流阻断,从而给受阻血管所在的组织带来损伤。这听起来似乎没有多么可怕,却是很多医生的梦魇。对于任何一个科室,脂肪栓塞都是很棘手的事情,尤其是重要组织器官的栓塞。
对于患者,则意味着极度的危险。
我父亲也是整形外科医生,而且属于中国资历最深的那一批。我刚进入这个行业时,他和我说得最多的话就是:“你还年轻,先别碰脂肪。”然后总是不忘补充一句:“注射玻尿酸,一定一定要记得反吸。”
这两句话有共同的潜台词:必须注意避免血管栓塞。
时过经年,言犹在耳。一路看过不少在整形科发生的医疗事故,正如我爸所言,最重大的,基本都是由看起来不甚起眼的脂肪或玻尿酸注射引起的。
一
我第一次认识到整形可能给患者造成重大伤害,是在接受规范化培训的第一年。
那是一个上午,正值大暑,手术室里所有空调都开足了冷气,以至于医生们一出手术室,眼镜片就会被雾气糊住。于是在能见度几乎为零的情况下被家属包围,一个个晕头转向地找不到出路。
展开剩余95%上午十点半,科主任做完手术,无暇顾及眼镜,匆匆脱下白大褂,换上正装。
我疑惑:“主任要去开会吗?”话一出口,忽然觉得有些唐突。主任却毫不介意:“嗯,要去做个医疗纠纷调解。”
“哦哦,是怎么回事呀?”
“说是一个患者因为注射导致失明,之前闹过一阵子,现在上了医调委,我一会儿去看看。”
所谓的“医调委”,就是医疗纠纷人民调解委员会。一般的医患纠纷在医院层面可以解决,闹到医调委的往往是更麻烦的,如果医调委仍然无法解决,就会上升到诉讼层面。
“视力完全丧失?是玻尿酸注射还是脂肪注射?”主任来不及回答,只是快步往电梯走去。
“对了,中午要不要给您订饭?”我冲着电梯喊。“不用……”主任冲我摆手。
电梯关闭,我暗自寻思,看来问题有点儿严重啊。
我那时年轻,除了做手术一助、写病历,还有一堆忙不完的事。科里另有一个年轻医生,聪明伶俐,常常因看不下去而出手帮我,让我莫名感动。
那天下午,忙完手上的活儿已接近下班时间,主任忽然叫护士长通知,下班后要开一个简短的会议。我心中一动,难道跟今天的调解有关?
会议室的投影显示出一个年轻女子的面部照片,虽然是处理过的医用图片,仍然不掩主人面容姣好。
“今天做了鉴定,二十三岁的姑娘,右眼无光感,左眼视力明显下降,矫正视力0.1,视野半径小于15°。”主任给出的数据让人心惊,这个姑娘真的几乎失明了。
“这是最近市里比较严重的一起医疗纠纷……其实已经是第三起类似案例了。”他顿了顿,“谁能分析一下这个事故是怎么引起的?”
主任的视线扫过来,似乎在我头上稍稍停留了一会儿。
我略加寻思,答道:“应该是玻尿酸注射进入眼动脉导致了视力丧失。可能是进针时不慎进入血管,因为没有反吸,或者反吸时注射针被玻尿酸堵塞而未见血液,所以继续注射玻尿酸,导致血管栓塞。”我之所以这样猜测,是因为在图片中并未看到脂肪大面积填充的痕迹,而医生在处理小面积凹陷时,通常也比较倾向于用玻尿酸。
“对,甚至视网膜内的动脉也有栓塞。我今天去做调解,这个姑娘说她接受注射后,左眼瞬间失明,目前矫正视力只有0.1。据她描述,当时一瞬间她就感觉自己眼前黑了,但隔了几分钟医生才打溶解酶,那时损伤已经不可逆了。她之后又经历了两次手术,视力都没有恢复。才二十三岁啊……”主任低头沉吟了一下。
“我本来不想特意跟你们说这些,然而,这种事情在咱们市已经发生三起,再不重视的话,后果会更严重,所以我必须说一说玻尿酸的事情。”
玻尿酸,也叫透明质酸(hyaluronicacid,HA),是人体内天然存在的一种糖胺聚糖,广泛分布于结缔组织、上皮组织和神经组织中,尤其在皮肤、眼睛和关节液中含量较高。它具有极强的吸水能力,可以保持组织的润滑性和弹性。而玻尿酸之所以在医美界家喻户晓,主要因为它还具有抗衰和塑形的作用。
其实人体能够自然生成玻尿酸,尤其是在皮肤的真皮层。然而,随着年龄的增长,人体分泌玻尿酸的能力会逐渐减弱,这也是老化过程中皮肤变得干燥、松弛、皱纹增多的原因之一。因此,外部补充玻尿酸成为一种常见的抗衰老措施。
主任在PPT上列出了国家药品监督管理局认证的玻尿酸产品,进口的和国产的都大约有十种。不过,这个名单是动态的,列出的只是“目前”的认证结果。
“如果用的是正规的玻尿酸,玻尿酸本身没什么问题,那么可能出现的最严重的问题就是血管栓塞!尤其是在做鼻部填充时,玻尿酸很容易通过鼻动脉进入眼动脉,造成永久性失明。”主任又展示了一幅清晰的动脉解剖图。
“但如果是假冒的产品,那后果就没法预测了。郭医生知道,我们上次帮一个患者抽取下颏注射物时,她说之前在美容院做填充用的是玻尿酸。抽出来一看,根本不是。这注射物造成的组织损伤十分严重,患者的整个下颏几乎只剩下皮肤和下颏骨,肌肉组织被侵蚀一空。”
“对这样的患者,我们需要加倍耐心。由于之前的经历,他们对医生已经本能地不再信任,而且长期积累的情绪也容易随时爆发。”主任看了看我,我心领神会——曾经给一个类似的患者手术时,我没忍住,说了句“怎么都不懂保护自己”,差点儿被投诉。
“每次注射玻尿酸时,千万记住,反吸!确保没有扎入血管,才能注射。这不是什么死板的形式化流程,而是至关重要的手法。任何时候都不能因图快而省略,一定要记住,反吸!”
主任讲完,让我们早点儿回家,他自己却站在那里,若有所思。我上前:“主任,今天五床患者左眼术后睑结膜有些渗血。”我拿出照片,主任看了看说:“没什么问题,过几天会恢复。”
我看到主任仍在思索什么,便问:“您刚才还想说什么吧?”
主任拍拍我的肩膀,没说话,走了几步,忽然转身。
“医疗是有风险的,你还年轻,要懂得拒绝,要知道什么能做,什么不能做。”
我默然听着。
“唉,你是没有看到,那个小姑娘有多伤心,一遍一遍地诉说自己的世界突然就一片黑暗了,问我们知不知道那种感觉……在场的所有医生都没敢说话,家属的情绪眼看着就要爆发。”
“……”我还是不知该说什么。
“要做一名好医生啊,小郭。可不要因为一些小的疏忽造成不可挽回的损失,到时候真的无法收场。”可能感觉话题有点儿过于沉重,他随即对我一笑,“赶紧收拾收拾下班吧。”
他又从书架上抽了一本整形医学杂志,转身走入办公室。
我回到座位,略微整理了一下,迈步向电梯走去。
路过候诊室时,看到一个姑娘,陪在她身边的是位年轻男子。
我正要走出门,他们忽然站起。
“医生,等一下。请问主任在吗?他还在吗?”
哦,是她!面对那副让人一眼难忘的忧郁面容,我愣在那里,不知该说什么,不知该怎么说。
我该告诉她我们几乎没有办法吗?该告诉她这种视力损伤不可逆,目前可能没有有效治疗方案吗?
“主任……主任下班了。”
“我能到你们这里治疗吗?拜托了……医生。”
那个姑娘如此弱小无助,就像一朵还在盛开就被风雨打落的花,旁边的男子一遍遍重复:“拜托了,医生,拜托。”
我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如何回答的。是好言安抚,还是尽快离开了?我的记忆中好像缺失了这个场景,只留下那个姑娘在最后一刻抛出的一句话:
“我有孩子了,医生,拜托!”
二
突然失明的姑娘站在面前,一遍遍说着“拜托”“拜托”,这个场景冲击太大,这段记忆太深刻。她是在向我哀求,又好像不知是在向谁哀求。这原本是不该发生的事,可一切都无法复原。
很长一段时间,我内心深处对玻尿酸类注射充满了反感与失望,所以一直不敢碰。即使患者极力要求,我最多也只是转交给其他医生注射。
也是在那段时间,我总觉得自己不太像个医生。别的科室每日救死扶伤,充满了骄傲与荣誉,为何我们只能做做激光手术?照好了说,也只是为本就健康的人锦上添花,而这又伴随许多风险,稍有不慎就可能造成永久的伤害。
我不止一次动摇过:我的理想应该是去心脏外科、神经外科这种“传奇”科室做那种能起死回生、扶危救难的工作。有时忙完一整天,夜深人静之时,望着窗外灯火,我都不知自己是否还算个医生。
不知道这种自我怀疑是不是只会在整形科医生身上发生?实习、接受规范化培训时,轮转过许多科室,那时很忙碌,却总觉得自己的一切付出都是为了患者的健康,下班再晚,回家之后心里也感觉充实而满足。哪像现在这样,每天不知道在忙些什么,更不知道这样的忙碌是为了什么。
当然,现在的我早已走出了那段阴暗时光。但具体是在哪一天,具体是因为哪一件事,我并不确定。也许是许多叠加在一起的小事让我信心增强,慢慢认同了这个职业,甚至乐此不疲。
回想起来,有很多件事帮助我慢慢消解心中的反感,第一次给咨询者打玻尿酸算是其中一件。
在那之前,我早已看过无数文献和操作视频,还搞了许多小实验,比如往包在头盔上的柚子皮或菜市场买来的五花肉里注射,也旁观过不知多少医生的操作,自觉技术上应该没有问题了,但心里还是有那么一道坎。
恰在此时,一位很信任我的亲戚找过来。她下颏有点儿短,影响侧面拍照效果。用她的话说,“总是一副傻乎乎的样子”。她下定决心改变,于是找到了我。
因为是亲戚,我尤其小心,向她推荐了一个我觉得注射玻尿酸技术最好的医生,谁知她非要我做。我说自己打得少,那个医生经验更丰富,她却一再坚持:“如果你不给我做,我就不做了。”
想想她之前跟我说过的那些困扰,我忽而心念一动……好吧。我给她开了药,让护士准备。
护士长一脸诧异,脸上似乎写着“你不是不碰玻尿酸吗”。记得不久前我还信誓旦旦和她说过这件事,现在我只好佯装没看到她的表情。另一边,护士准备好换药盘和注射器,在治疗室喊我。
我领着患者走进去,她有些紧张,但她肯定不知道,那一刻我自己比她还紧张。
“会不会疼?”她问。
看着刚大学毕业的亲戚,我又踌躇起来。然而,她的下颏后缩的确严重,如果注射得法,改变会非常明显。
“郭医生打针是我们这里最温柔的,放心。”我一脸震惊地望向护士,她冲我眨眨眼。那一瞬间我忽然想起,自己独立做第一台手术时,她也是这么安慰患者并冲我眨眼的。
很难相信,我甚至已经做过许多脂肪移植手术,可在那时才第一次打玻尿酸。人们心中的阴影,有时候很难冲破。
我做好标记,反反复复让她侧身,好精确定位注射部位,并计算用量。她非常顺从地一一照做,像个听话的学生。而后我让护士升起注射椅,调节到如同看牙医时那样的半坐位。我再次标记注射点,开始消毒、铺巾。
全程我一语未发,专注于自己的动作,而那个女孩一直紧紧握着护士的手。
看到换药盘,我不禁眉头一皱,对护士说:“麻烦给我拿一个1毫升的注射器。”之所以不自己拿,是因为我已戴好手套。
“你手放松一下,我去拿一下器械。”护士很温柔地冲女孩说,还轻轻晃了晃她的手。及至女孩松手的刹那,我才发现她的手掌已经有点儿发白。
“为什么还要一个1毫升的注射器呀?”护士边拆包装边好奇道。
“用来反吸。”
看她还是一脸疑惑不解,我只好解释:“有些玻尿酸会比较黏稠,尤其是用来打鼻部、下颏的这种。如果不用另一个空注射器把残留在针里的玻尿酸去除,反吸就很可能因为玻尿酸堵塞而无效。这样即使注射到血管也察觉不到,因为反吸也吸不出血。这就比较危险。”
护士恍然大悟,又瞥了瞥那个女孩,示意我别说了。女孩躺在治疗椅中紧闭双眼,不知她是不是更紧张了。
“要开始了。”随着我轻声提醒,女孩握着护士的手抓得更紧了。“忍耐一下。”
玻尿酸注射,宜深不宜浅,这是我们行业人所共知的要诀。我深吸一口气,迅捷地进行,马上感觉到一丝阻力,嗯,已经到达骨膜——就是附着在所有骨骼外表面的组织薄膜,到达骨膜意味着注射到了骨骼这样的较深层次。女孩眉头微颤,我赶紧安慰:“不用紧张,不会太疼的。”
我左手稳住针头,右手轻轻反吸,没有打到血管!这意味着注射非常安全。我轻轻推玻尿酸,透明液体一点儿一点儿地减少。直到推注到预计用量标线,我停止,右手一抖就拔出了针头。
整个过程很顺畅。
护士频频向我点头。不用她说,我也知道这次操作完美无瑕。女孩的下巴已然微微抬高。“好看!”护士说。
不知为何,那一刻我内心一阵狂喜,原来玻尿酸注射如此简单,如此有效!我对它原本的排斥与厌恶一扫而光。
接着是左、右口角线的注射。每次反吸都空无一物,我依次注射,都挺顺畅。
护士统统看在眼里。我挺喜欢和这个护士搭台,估计她过会儿又要到处夸赞郭医生好棒了。这种喜悦,很像小时候完美赢下一场羽毛球赛后,回到班级被同学簇拥和祝贺时的感觉。
注射完成,女孩大大地松了一口气:“好像不怎么疼嘛,白紧张了。”
“本来就是啊,好,我们起来。”我轻轻扶起她,让她背靠墙壁,我戴着手套又一次进行了精细调节。刚注射完玻尿酸时,注射部位有点儿接近橡皮泥,可以通过双手按压或者挤捏,塑造出不同的形状。这一点其实挺有意思,感觉像在做什么手工活。
一切完毕,我给女孩拍照,交代注意事项。她反复以各个角度照了镜子,原本后缩的下颏如今微微抬起,呈现出精致的角度。
她欢天喜地,临走出科室还冲我喊了句:“郭医生你真是太棒了!”
我心头美滋滋。
那时,我居然真心相信,自己的确很棒。
三
人只要走出内心的恐惧,就会有所突破,甚至沉迷于自己之前恐惧的事物——我对玻尿酸就是如此。后来我真的挺喜欢给患者注射玻尿酸,因为并没有什么修复期和副作用,而且效果立竿见影,患者总是十分满意。
那阵子,我内心深处恢复了一些对整形医生这个职业的认同,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,我想是来自患者和同事的赞许。
每次注射,我都严格遵循标准流程,而护士也知晓我的习惯,每每都会预备一支1毫升的注射器供我反吸。
玻尿酸注射,其实有很多学问。面部哪些区域可以注射,哪些区域风险低,哪些区域风险高,一个成熟的医生应该了然于胸。我个人在注射鼻背、泪沟及颞部时会非常非常谨慎——这些都是最容易造成永久损伤的位置。
说来也怪,最开始注射玻尿酸的一两年,我反吸时从来没遇到过出血的情况,以至于我觉得只要注射到骨膜层,就基本没有风险。
职业生涯刚开始时遇到的那位亲戚,也慢慢被我淡忘。直到有一天,要注射泪沟。
那是一个上午,我像往常一样看诊、治疗。遇到一个网上预约的患者,我们的聊天非常愉悦,她说在网上看到我,十分认同,也很信任,花了不少精力,终于抢到我的号。
“百闻不如一见,郭医生真是名不虚传。”姑娘满脸聪慧,一开口就让我很受用。
“都是虚名,无足挂齿。”我笑道,感觉这更像“江湖中人”的对话,想问姑娘是不是爱看金庸小说,但感觉唐突,就作罢了。
她要打的部位是泪沟,我像往常一样让护士准备。
“听说打泪沟有可能导致失明,真的假的?”姑娘正色问道。
我一愣,面前这个姑娘居然十分专业。如果没有事先查询相关资料,不大可能知道这一点。
“的确如此,不过由专业医生操作基本可以避免,失明概率极低。”
“好,那我就安心了。”
话虽这么说,但我看得出她依旧有些焦虑。
一番准备过后,我说:“我们开始了。”
这成了我的口头禅,每每说完这句,我就好似聚气凝神一般,变得十分专注。
打到第二针时,我照例轻轻一吸,针管里居然涌出血液!我心头一紧,不敢继续注射,迅速拔出针尖。
姑娘感觉到了什么,转头看,发现玻尿酸里有血。“怎么回事?”她有点儿惊慌。
“没事,反吸有点儿血。你看我手指,看得清吗?”我问她。
“可以,你别吓我。”
“好,没事,你放松,我给你压一会儿。”于是我用一块纱布在注射点按压了大概半分钟。姑娘更紧张了:“我们别打了吧,好可怕。”她好像还有点儿晕血,我赶紧把玻尿酸注射器拿到一边。那时还有一半的剂量没有注射。
我略一犹豫:“没事,我们可以继续。”刚才那个点位我肯定不会再入针,而其他点位应该还是安全的。
“我害怕。”姑娘带了些哭腔。
我安慰她,再次说可以继续,然而这次,我专门问了她是否同意。
“我们随时可以停吗?”“随时可以停。”
“那好。”
之后几针,我更加谨慎,注射每一个点位时都反复抽吸,确保没有扎在血管处。那天,我用的玻尿酸并不是日常所用的,而是适合填充泪沟的一种,质地较软,也更有黏滞力,很难推动。
打到另一边的泪沟,我保持谨慎。
“要是失明,多久能看出来呀?”她不安地问,“十分钟,二十分钟?还是明天?好可怕。”
“不会,万一真失明,你马上就能感觉出来。”我打完又一个点位,回答她。
“那,如果没有立刻失明,第二天会发生吗?有没有迟发的报道?”
“没有,如果现在没事,那就是没事。”我又打了新的点位,边轻轻推玻尿酸,边回答。忽然之间,拿注射器的手感受到一阵落空感,我内心一紧,以为真的出了问题。仔细一看,才发现是玻尿酸从针头与注射筒的连接处喷了出来。而这本不应该发生,我不知是操作问题还是注射器本身有问题。
我抽针一看,最后的大概0.2毫升玻尿酸,全部从连接处喷出。要知道,一支玻尿酸总共才1.1毫升,喷出0.2毫升意味着损失了约20%,这样就无法完全达到我术前设计的预期效果了,术后的总体形态也许会受到不小的影响。今天怎么这么不顺?
我检查针头是否拧紧,没问题。在注射了那么多之后,拧紧针头应该早就是我的习惯动作了。然而玻尿酸喷出来了,这如何解释?
我完全摸不着头脑。
这时候,有两个选择。一个是草草收场,告诉患者注射完成了,让她回去,毕竟只有0.2毫升,我不说的话,她看不出什么差别。还有一个选择,我自己掏钱,再开一支新的,然而新的玻尿酸都是1.1毫升的,有足足0.9毫升的额外剂量可能完全用不上,只能丢弃。
我多么希望能告诉诸位,当时我选择了自掏腰包,为姑娘再来一支。然而那时候,我犹豫了。而犹豫之后,我选择了就这样草草收场。
很长时间里,我都无法原谅自己的这个选择。
整个注射过程中,我坚持规范操作,避免了医疗事故,从这个角度讲,我对得起那姑娘的信任。然而在另一个选择面前,我退缩了,而这种退缩,完全是出于自己的私心。当然,可供开脱的理由也不是没有。有时候,外科医生会迷信一句话:感觉不顺的时候,就应该什么都不做。我做出这个选择的时候也有这种心理,但那毕竟还是在替自己考虑。
得知注射完成,姑娘又一次担心起失明的问题,我明确告诉她不会。然而因为最后一针的剂量有所损失,我用手反复轻柔按压,希望通过更仔细的手法让之前打进去的玻尿酸更平坦、流畅。一切完成,姑娘左右照着镜子,十分满意。
临走,她如别人一样感谢我,感谢我的专业与负责,感谢我的温柔与细心。
而我几乎无法直视她的双眼。
患者离开后,我大半天都无法平静,以至于主任都看出我心神不宁。
我终于憋不住,把事情始末都告诉了主任。本以为他会训我一通,然而他却很淡然:“我刚想开会说说这个事儿。这种情况,陈医生和我都碰到过,他有两例,我也是。”他想了想,拿出手机,给我看了照片:“你用的是不是这个批次?玻尿酸是不是从这个连接位置喷出来的?”我吃惊不已,连忙点头。
“这批产品有问题,我已经联系了厂家,他们也如实说了,全国都有这样的情况发生。”
“主任,那,那您是……”
“哦,第一次我又给患者拿了一支……第二次,我发现是产品问题,直接让供货商过来解决。”
主任看我沉默,猜到了我的自责:“你剩的不多啦,0.2毫升,对术后效果影响不大,是我的话可能也不会再拿一支。我那时候可是0.6毫升都浪费了,超过一半剂量呢。如果不补充,会完全达不到预计效果,所以我才又开了一支。”
我抬头看他,他只是笑笑,我没再说什么。然而,我内心久久无法释怀。
四
经过这件事后,在谨慎操作之外,我内心重拾了对玻尿酸注射的敬畏,对自己从事的职业也是如此。
后来,我不断尝试各种新方法,希望能帮助到玻尿酸栓塞患者——同事们并不理解,以为我要拓展什么新业务,但我心里知道,这只是一种补偿。
最终,我发现了一种新方法,对早期玻尿酸栓塞患者有奇效。这是一种通过多点穿刺,让玻尿酸从堵塞血管中泵出的技术。因为这个,许多诊所把玻尿酸栓塞患者转诊到我们科,希望我们能妙手回春。大多数都成功了,但有一些栓塞时间过长,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间的,我们同样束手无策。
也许,行医真是一场修行。我原以为,只要把技术修习得炉火纯青,就能成为一名优秀的医生,后来我才知道,要想坚持道德准则,提升对患者需求的觉知,我们可能需要努力一辈子。
时至今日,那个失明女孩仍然偶尔浮现在我脑海。我想做个好医生,但这个“好”字有多难,又岂是我年轻时能够理解的?
玻尿酸注射是最普遍的医美项目——或许这里应该顺便说说“医美”和“整形”这两个词。两种说法其实区别不大,在我们业内也经常混用。如果非要做些区分,整形更偏重于指整形外科进行的手术类治疗;而医美是医学美容的简称,既包括手术治疗,也包括注射、激光等非手术治疗,而且算是一个比较大众化的定义。
按照这种区分,玻尿酸注射只能算作“医美”,而非“整形”。这个项目总体来说相对安全,操作简单,恢复期短,可其中也隐含着风险,每年层出不穷的栓塞案例都是血的教训。希望这种教训不会发生在任何一个读者身上。
玻尿酸注射时,注射层次其实非常重要。如果对医生不了解,那么可以和他讨论一下注射层次。一般而言,深层注射比浅层注射更为安全,因为骨膜层附近的粗大血管较少。如果一个医生回答,自己一般先注射深层(骨膜层),如果有需要,再考虑浅层,那他大概率经验比较丰富(面颊除外,面颊注射可在浅层)。
另外,我不喜欢在鼻部注射玻尿酸,主要是因为长期效果可能堪忧。而玻尿酸注射对于下颏后缩、轮廓凹陷,特别是太阳穴凹陷,效果相当明显,因此这些部位是我比较喜欢注射的。
很多机构提倡轮廓固定,也就是在整个面部的骨膜层尤其是韧带附着处注射玻尿酸,以达到改善面部轮廓的流畅度和立体感的效果。这种治疗动辄要用十几甚至几十支玻尿酸,我个人不敢说反对,因为经济能力较好的求美者的确可以考虑,但于一般人而言,其效果可能并没有想象中那么理想,个人建议优先考虑下颏或者颞部这些注射后效果显著的部位。
对于浅表皱纹,我的建议是先考虑肉毒毒素治疗,再考虑玻尿酸注射。不过这里有一个特例,就是颈纹。目前,一些玻尿酸用于颈纹治疗时效果不错。
近来还有用玻尿酸治疗凹陷性瘢痕和痘坑(其实也是一种凹陷性瘢痕)的方法,效果也还不错。而且与单纯做皮下分离(就是用钝针或锐针在凹陷性瘢痕真皮深层反复离断纤维束)相比,效果更好。因为在分离腔隙中注入一些玻尿酸,可以起到支撑作用,更有利于长期恢复和防止纤维增生。
不过,所有的一切,一定得在找到靠谱医生的前提之下进行。无论现有的材料和技术多么先进,无论宣传得多么动人,玻尿酸注射仍然存在风险,这是每位求美者心中一定要有的概念。
直到如今,我每次注射玻尿酸时依旧非常谨慎,即使每天都在注射,每次也会不厌其烦地反吸,因为反吸对任何一次治疗来说都是至关重要的步骤。
对于刚入行的整形医生,我想说,每一次玻尿酸注射或者脂肪注射都有风险,一定要经过最严格的培训才可以操作,万一出现问题,后果会让一个年轻医生无法承担。
对于求美者,我想说,最关键的是找一个靠谱的医生。如果已经决定做填充,却又不确定医生是否靠谱,那么最好先不要做玻尿酸或者脂肪填充。如果很迫切,可以先从肉毒毒素注射瘦脸或者除皱开始了解这个医生,观察他做事是否细心、动作是否温柔、操作是否娴熟,以及沟通是否坦诚。之后,你可以向他咨询玻尿酸填充的风险与收益,如果他不回避,甚至主动强调玻尿酸的风险,那么很好,他可能是一个合格的医生,找他治疗起码算是靠谱的。
(本文摘自郭子懿著《好好变美:整形美容医生手记》,浙江科学技术出版社,2025年8月。澎湃新闻经授权发布,现标题为编者所拟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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